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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影评(《挪威的森林》选录及随评)

挪威的森林影评

这是初秋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 同恰好一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时一模一样。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

——by 村上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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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1

“我眼看就四十了,想趁自己的三十年代还拖着青春记忆尾巴的时候写一部类似青春小说的东西。记得当时接受采访时曾表示要写一部让全国少男少女流干红泪的小说。”在某次访谈中,村上村树如是说。不知村上让少男少女流干红泪的愿望有无实现,但《挪》诚然是静谧而忧伤的。
四十岁的村上写了细腻柔美的文字,第一次接触挪威的森林似乎是高一,那时班里盛行读卖的大火的文青杂志《哲思》,记得有短文《萤》,读到萤时,我想象自己处在那样的水塔,有那样的晚风,那样的灯流。那夜色始终印在我的脑海,以至凡遇上夜晚登高的时刻,我总想起敢死队送给渡边君的萤火虫,我从未见过萤火虫,只是在南京钟山时,听说到夏夜,山上有很多飞萤。我也总盼望着在哪个夏夜,能遇到流光玉影的它们。
渡边爱直子,也爱绿子。直子的死让渡边游荡许久,他流浪痛苦,他租好了房间,安置了家具,满心期待与直子一起生活。但直子却离开了世界,木月在汽车中吸着尾气离去,永远的活在17岁。直子也永远的活在了二十一,永远的。渡边爱写信,他为直子写了很多信,直子视其为珍宝,最后却付之一炬。木月死前与渡边一起认真的打台球,非常认真的赢了两局。晚上飘然离去,直子死前恢复的很好,她详细的向玲子讲诉了她与渡边一起度过的二十岁生日,那个夜晚。
高二时有兄弟读此书,周遭人说看黄书。该兄却道:“给人内心一种平静之感”年少时有多少人应为听说其性描写而粗略此书。三四年过后,更是关注着生活的忧伤,爱而不得的痛苦,与世隔离的孤独。或许直子从没有爱过渡边,木月也从未离开过直子。直子的寡言以及对世事的冷淡让我好奇而心疼,木月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意义。让我想到了离开水的鱼,或是离开鱼后的死水。
看到村上写《挪》时的初衷:“我眼看就四十了,想趁自己的三十年代还拖着青春记忆尾巴的时候写一部类似青春小说的东西。记得当时接受采访时曾表示要写一部让全国少男少女流干红泪的小说。”我也在想,眼看二十岁就过了,想趁着二十年代还拖着记忆的尾巴的时候写一部青春小说,让全国的少年少年痛哭流涕。全国太广的话,那就只消能让她痛哭流涕就可以了。
当然也只是胡思乱想。前天重读《挪》,以下为其选段,与君共赏。

two 2 

不过,让直子的面影在我脑海中如此浮现出来,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的。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所需时间越来越长。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实就是如此。起初五秒即可想起,渐次变成十秒、三十秒、一分钟。它延长得那样迅速,竟同夕阳下的阴影一般,并将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

哦,原来我的记忆的确正在步步远离直子站立的位置,正如我逐渐远离自己一度站过的位置一样。而惟独那风景,惟独那片十月草地的风景,宛如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在我的脑际反复推出。并且那风景是那样执拗地连连踢着我的脑袋,仿佛在说:喂,起来,我可还在这里哟!起来,起来想想,想一下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不过不痛,一点也不痛。一脚踢来,只是发出空洞的声响。甚至这声响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像其他一切归终尽皆消失一样。但奇怪的是,在这汉堡机场的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客机上,它们比往常更持久地、更有力地往我头部猛踢不已:起来,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动笔写这些文字。我这人,无论对什么,都必须诉诸文字,否则就无法弄得水落石出。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至于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跟我讲过那口井以后,只要看不到那口井,我就想不起那片草地的景致。
虽然未曾实际目睹,但井的样子已作为无法从脑海中分离的一部分同那风景浑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豁然闪出的直径约一米的黑洞洞的井穴,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又不见略微高出的石沿,只有那井张着嘴。
石砌的井口,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浑浊的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的小蜥蜴“吱溜溜”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内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里面充塞着浓密的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了里边。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哟!”直子字斟句酌地说。她说话往往这样,慢条斯理地物色恰当的字眼。“确确实实很深,可就是没一个人晓得它的位置,虽说肯定在这一带无疑。”说着,她双手插进粗花呢大衣口袋,觑了我一眼,妩媚地一笑,仿佛在说自己并非撒谎。
“那很容易出危险吧,”我说,“某处有一口深井,却又无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岂不没救了?”

“恐怕是没救了。嗖——砰!一切都完了!”
“这种事实际上不会有吧?”
“还不止一次呢,三年两载就有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这一带的人说:准保掉进野外的井里了。”
“死法怕有点不大好。”我说。
“当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颈骨,当即死了倒也罢。可要是不巧只摔断腿脚没死成可怎么办呢?再大声呼喊也没人听见,更没人发现,周围到处都是爬来爬去的蜈蚣蜘蛛什么的。这么着,那里一堆一块全是死人的白骨,阴惨惨湿漉漉的,上面还晃动着一个个小小的光环,好像冬天里的月亮。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一分一秒地挣扎着死去。”
“想想都让人汗毛倒立,”我说,“总该找到围起来呀!”
“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可千万别偏离正道!”
“不偏离的。”
直子从衣袋里抽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什么都不担心。即使深更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到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会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无意把我拉去。”
“那还不容易,永远这样不就行了!”我说。
“这话——可是心里的?”
“当然是心里的。”
直子停住脚,我也停住。她双手搭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迎面盯视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便是那样一对美丽动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视着我。随后,她踮起脚尖,轻轻地把脸颊贴在我脸颊上。一瞬间,我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心脏都好像停止了跳动。
“谢谢。”直子道。
“没什么。”我说。
“你这样说,太叫我高兴了,真的。”她不无凄凉意味地微笑着说,“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残酷了。那是——”说到这里,直子一下子合拢嘴唇,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她头脑中思绪纷纭,理不清头绪,便也缄口不语,在她身边悄然移动脚步。
“那是——因为那是不对的,无论对你还是对我。”良久,她才接着说道。
“怎么样的不对呢?”我轻声问。
“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嗳,假定、假定我和你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你出差的时候,有谁能守护我呢?难道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早早晚晚也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到底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那样。那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把手放在她背上,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再另作商量不迟,商量往下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毕竟不是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用我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吗,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肩膀绷得紧,才这样拘板地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轻些。”
“你为什么说这些?”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
听她这么说,我察觉自己大概说了不该说的话。
“为什么?”直子盯着脚前地面说,“肩膀放松,身体变轻,这我也知道。可是从你口里说出来,却半点用也没有啊!嗯,你说是不?要是我现在就把肩膀放松,会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这样活过来的,往后也只能这样活下去。一旦放松,就无可挽回了。我就会分崩离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么地方去。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能说什么照顾我?”
我默然无语。
“我心里要比你想的混乱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乱糟糟……嗯,当时你为什么和我睡?为什么不撇下我离开?”
我们在死一般寂静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干壳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和直子就好像寻觅失物似的,眼睛看着地面在松林小路上缓缓移步。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第二个星期六,直子打来电话。我们在周日幽会了。我想大概还是称为幽会好,此外我想不出确切字眼。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家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她本人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大体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星期都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当时我看的尽是她的后部,这点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一点点对直子产生了好感。

直子问我——只问过一次——有没有一度喜欢的女孩,我把分手的那个女孩的事告诉她。我说,那女孩人不错,我也喜欢同她睡觉,现在也不时有些怀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为之倾心。或许我的心包有一层硬壳,能破壳而入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大概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对人一往情深。
“这以前从没爱过谁?”直子问。
“没有。”我回答。
她便没再问下去。

当秋天过去,冷风吹过街头的时节,她开始不时偎依在我的胳膊上了。透过粗花呢厚厚的质地,我可以微微感觉到直子的呼吸。她时而挽起我的胳膊,时而把手插进我的大衣口袋里。特别冷的时候,就紧贴在我身旁簌簌发抖,但也仅此而已。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更深的含义。我双手插进大衣口袋,一如往常地走动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胶底鞋,几乎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只有踩上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的时候,才会发出“嚓嚓”的干燥声响。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本身,于是我总觉得有些愧疚。

永泽这个人,对他了解得越多,越觉得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经同相当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识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却还是头一遭。论读书,我辈较之他可谓望尘莫及。他宣称:对死后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则上是不屑一顾的,那种书不足为信。
“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上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继续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有什么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了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随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草席,身体前屈,号啕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微微颤抖不止。之后,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
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某种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着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经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蓦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地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五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将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于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也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七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界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
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听,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给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于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了。惟其如此,现在我才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七点半,刚刚用完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是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 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惬意。

月光十分皎洁,我关掉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听比尔·埃文斯的钢琴曲。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东西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一层淡墨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我从帆布包中取出装有白兰地的薄金属筒,倒进嘴里一些,缓缓咽下。一种温煦的感觉从喉头往胃里慢慢下移,继而从胃向身体的各个角落扩散开去。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把筒盖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随着音乐摇曳不定。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直子和玲子从澡堂回来了。
“从外面看,房间的灯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团,吓了我一跳。”玲子说,“我以为你打点行装回东京去了呢!”
“那怎么能。好久没看见过这么亮的月光,就把灯关了。”
“不蛮好的吗,这样。”直子说,“嗳,玲子姐,上次停电时用的蜡烛好像还有?”
“大概在厨房抽屉里吧。”
直子去厨房拉开抽屉,拿来一支粗大的白蜡烛。我给它点上火,在烟灰缸里滴下烛泪把它立起来。玲子对着烛火点燃香烟。四周依旧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我们三人围烛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悄无声息的月影,飘忽不定的烛光,在洁白的墙壁上重叠交映,影影绰绰。我和直子坐在沙发上,玲子在摇椅上落座。
“怎么样,不喝点葡萄酒?”玲子对我说。
“这里喝酒也不要紧吗?”我不禁愕然。
“实际上是不允许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说,“不过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类,而且又不过量的话。我托一个认识的职员一点点买回来的。”
“我俩常常把盏同欢咧!”直子调皮地说。
之后,玲子弹了几支勃萨诺瓦舞曲。这时间里,我端详着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写的那样,她显得比以前健康,晒黑了不少,由于锻炼和野外作业,体型紧绷绷的。那湖水一般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涩似的嗫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样,但整个看来,她的娇美已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风韵。往日她那娇美中时隐时现的某种锐气—— 使人为之颤栗的刀刃般的锐气—— 已经远远遁去,转而荡漾着一种给人以亲切抚慰之感的独特的娴静。

我为这样的娇美而怦然心动,同时又有些感到惊愕:不过半年时间,一个女人居然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直子这富有新意的娇美确实一如往日或甚于往日,使我为之倾心,为之痴迷。尽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却的东西,我还是不无遗憾。那思春期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称之为独往独来、我行我素的潇洒,在她身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同木月君睡也未尝不可,”直子取下蝶形发卡,放下头发,把发卡拿在手中摆弄着。“当然他也想和我睡来着,我俩不知尝试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于为什么不行,我却一点也弄不清,现在也弄不清。本来我那么爱木月,又没有把处女贞操什么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欢,我什么都心甘情愿地满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头发,卡上发卡。
“一点也不湿润。”直子放低声音,“打不开,根本打不开。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我们俩。但无论怎样就是不行,用什么弄湿了也还是痛。这么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明白么?”
我默然点头。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刚才更大更亮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说这种事,渡边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这事永远埋在自己心底。但没有办法啊,不能不说。我自己也束手无策。可是跟你睡的时候,我湿润得很厉害,是吧?”
“嗯。”我应道。
“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一见到你就湿来着,一直想让你抱来着,想让你抱,给你脱光,被你抚摸,让你进去。这种欲望我还是第一次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本来,本来我那么真心实意地爱着木月!”
“就是说尽管你并不爱我?”
“原谅我。”直子说,“不是我想伤你的心,但这点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我们从三岁开始就在一起玩。我们时常一块儿说这说那,互相知根知底,就这样一同长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真是妙极了。头一回来潮我去他那里哇哇直哭。总之我俩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所以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Three 3

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入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引起了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的瓮声瓮气的回声。身后时而响起低微而干涩的“咔嚓”声。
 
林中充满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夜行动物正在屏息敛气地等待我的离去。
我穿过杂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身来,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间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从未开灯的窗口深处隐约闪动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静止不动,久久凝视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联想到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我真想用两手把那光严严实实地遮住,守护它。我久久地注视那若明若暗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守护对岸的小光点一样。
 
 
她们轮流去卫生间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儿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长。月光依然银灿灿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响,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入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
 
山路两旁齐刷刷排列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鸟飞不起来,不但飞不起来,还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嗒啪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恍惚觉得仍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

 
只见直子孤单单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下颏搭在膝头上。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清晰可见。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着原有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微微起伏 ——仿佛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话语。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声响听起来非常大。于是直子像回应这声响似的倏然立起,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三十厘米,我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解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好像还在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褪下,全身赤裸裸的,睡衣下面什么也没穿。
 
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光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肉体,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一下身子—— 虽然是瞬间微动 ——月光照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浑圆鼓起的乳房,小小的乳头,小坑般的肚脐,构成腰骨和阴毛的粗粒子阴影,这些都恰似静静的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这是何等完美的肉体啊 ——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的肉体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的肉体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轻地、缓缓地给哭泣不已的直子脱衣服时,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肢体并不完美。乳房硬硬的,乳头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些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肉体也富有魅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
 
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的裸体爱抚、亲吻的同时,仍不免对肉体这一物件的不匀称和不够精巧蓦然产生奇妙的感慨。我抱着直子,想对她这样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入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在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的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说出口来。于是我只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住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种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那种感触又激起我的情欲,使我的阳物硬得异乎寻常。
 
然而,此刻我眼前的直子身体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肉体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肉体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注视着她腰间美丽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乳房、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以及小腹下软软的、黑黑的毛丛。
 
她把这裸体在我眼前展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扣好衣扣。全部扣罢,她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拾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三点四十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 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 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我惊讶地看着永泽的脸:“在我的印象中,世上的人也都在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地忙个没完,莫不是我看错了?”
 
“那不是努力,只是劳动。”永泽断然说道,“我所说的努力与这截然不同。所谓努力,指的是主动而有目的的活动。”
 
“永泽,你认为不被我理解也可以?”初美问。
“你好像还没最后明白,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并非某人希望对方理解所使然。”
当我恍然领悟其为何物的时候,已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为采访一位画家来到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傍晚,我走进附近一家意大利比萨饼店,一边喝啤酒嚼比萨饼,一边眺望美丽的夕阳。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彤彤一片。我的手、盘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东西,无不被染成了红色,而且红得非常鲜艳,就好像被特殊的果汁从上方直淋下来似的。
 
就在这种气势夺人的暮色当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这时才领悟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颤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没有记起。而初美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当我恍然大悟时,一时悲怆至极,几欲涕零。她的确、的的确确是位特殊的女性,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渡边君,你是怎么看的,我和永泽的关系?”
“怎么看?指什么?”
“我该怎么办呢,往后?”
“我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吧。”我边喝冰凉冰凉的啤酒边说。
“可以的,尽管说,怎么想怎么说。”
“假如我是你,就和他各奔东西,找一个头脑更为地道的人去幸福地生活。无论怎么善意地看,和那个人相处都不能有幸福可言。自己幸福也罢,使别人幸福也罢,他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和他在一起,神经非出问题不可。依我看,你和他交往三年之久已经是一种奇迹。诚然,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这人风趣,长处很多,本事大,又坚强,我这样的角色根本望尘莫及。问题是,他考虑事物的方式和生活态度不够地道。同他交谈起来,时常觉得我总在同一地方来回兜圈子。他以同一程序不断勇往直前,而我却总是原地徘徊,并且空虚得很。一句话,就是人生观本身不同。我说的你明白吗?”
“一清二楚。”说罢,初美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再说,他进了外务省,在国内进修一年,之后就要出国吧?你怎么办?一直等待下去?那个人,根本就没心思同谁结婚。”
“这我也清楚。”
“那好,我再没有什么该说的了。”
“唔。”
我往杯里倒进啤酒,慢慢喝着。
“刚才同你打桌球时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说,“就是,我无兄无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因此从未感到过寂寞或希望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心满意足。但刚才同你打桌球的时候,我猛然想到如果有你这样一位姐姐该有多好 ——一位又时髦又高雅、适合穿深蓝色连衣裙和戴金耳环、会打桌球的姐姐。”
初美满脸欣喜的笑容,看着我说:“至少这一年来我所听到的各种话里,你刚才这句最让我高兴,真的。”
 
“所以,作为我也但愿你获得幸福。”我脸上有点发热地说,“不过也真是不可思议,你看起来同任何人都能处得快乐,为什么偏偏看上永泽那样的人了呢?”
 

“大概是命中注定吧,我自己也不知所以然。要是让永泽来说,恐怕就成了我的责任,与他毫不相干。”
 
“想必。”我表示赞同。
“可是渡边君,我并不是脑袋好使的女人,总的说来,有些迂腐和古板。什么人生观啦责任啦,什么都无所谓。结了婚,每晚给心上人抱在怀里,生儿育女,就足够了,别无他求。我所追求的只是这个。”
“他所追求的却截然不同。”
“但人是会变的,对不?”
“你是说,到社会上几经风雨,几遭挫折,然后成熟起来?……”
“嗯。加上长时间同我天南地北,说不定对我的感情也因而发生变化,是吧?”
 
“那是就普通人而言。”我说,“若是普通人,或许会那样。但那个人另当别论。那个人的意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坚强,而且每天每日都在不断加强,越是遭受打击越是自强不息。他甚至宁肯生吞蛞蝓也不在人前认输。对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不过渡边君,现在的我惟有等待而已。”初美在桌面上支颐说道。
“喜欢永泽喜欢到那个程度?”
“喜欢。”她当即回答。
“也罢也罢。”我叹息一声,喝干杯底的啤酒。
 
“能如此执着地爱上一个人,这本身恐怕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不过是迂腐古板罢了。”初美说。
 
 
“可以在旁边抱我,一直到我睡着?”
“可以。”
于是我倒在绿子那张小床边上,久久抱着她,好几次险些跌下床去。绿子把鼻子贴着我的胸口,手搭在我腰部。我右手搂着她的背,左手抓住床沿,以免身体跌落。这种环境,实在难以亢奋。鼻子底下就是绿子的头,那剪得短短的秀发不时弄得我鼻头痒痒的。
“喂,喂喂,说点什么呀!”绿子把脸埋在我胸前说。
“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我听着心里舒坦的。”
“可爱极了!”
“绿子,”她说,“要加上名字。”
“可爱极了,绿子。”我补充道。
“极了是怎么个程度?”
“山崩海枯那样可爱。”
绿子扬脸看看我:“你用词倒还不同凡响。”
“给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暖融融的。”我笑道。
“来句更棒的。”
 
“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 村上春树
 
 
 
这是初秋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 同恰好一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时一模一样。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渐渐拉开。
 
木月照旧十七,直子依然二十一,永远地。

  – end –  
配图:管泰之
简评:管岐山
文章选自村上村树《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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